从黄昏到黎明·杨雪帆

姚奥

我住在水边这一带。远离照相机、鸦片、香水和白兰地。我过得十分封闭。有一阵子,我终日埋头研究岁月流逝,这种枯燥的学问也许毫无价值,也许价值连城,无与伦比。 

我的住宅是浮叶村第573号,一所石头房子,盖在七十年代狭长、弯曲的海岸上。对我来讲,这条海岸与荷马歌咏的海岸是同一条海岸,它迟早要出现在一部史诗中。 

我没有名望、汽车和孩子。我从未把贫困放在眼里。在水边的这些夜晚,真正的饥饿者不是我,而是铺开的白纸。为了写下只言片语,我染上了熬夜的癖好。我常常读书直到黎明。有时我披衣出门,在黑暗中走向大海,为了证实我还在这儿。 

我写得很慢,我知道语言不能当饭吃。两千个夜晚我只写了一种东西:大海。我只有一个主题,它延长了中国式的梦境,重现了帆布、网、旧罗盘、边缘以及鱼和眺望。在某种意义上,我可能说得太少;相反,我又可能说得太多。如果写作不是这样令人肝肠寸断,我是不愿去写作的。 

有一次,有人提起一个被否定的抄本。因为它写到咯血的天才,具有象征意义的门,流水和时间的肌理。我知道这些东西会让衙门中的人发笑,但我从不在乎。 

我住在水边这一带。 

从广义讲,水边指的是北纬25°、东经119°附近的大片海域;从狭义讲,水边是孤零的,它偏僻荒凉,鲜为人知,但也许是世界上最热情的地方之一。 

天从北黑到南。在哪座山冈,在哪条运盐船的甲板,将出现最早的灯盏?白昼慢慢转过身子。我象一个等待奇迹的人,坐在水畔。 

夜默无声息地来到海上。我辩认着黑暗中的山脉、房屋和树木,感到它的真实。在地球的另一侧,生活却是另一副样子。我不明白,醇酒和享乐究竟是白日的延续,还是夜的缩写。和载入历史的那些夜晚一样,这个夜晚生机勃勃,蓄势待发。它象一支箭正搭在弯弓之上。 

我不谈欲望。不谈世界以及住在里边的人。虽然这不是什么诚实的作法。我认为讨论欲望是件奢侈的事,就象讨论爱情和餐巾一样。而讨论世界却是一种故作姿态。事实上,我很早就厌倦了说话。我热爱想象,却一直没有学会表达。我在种种矛盾中度过了水边的全部夜晚:面对史诗般的事业,我知道我不配;而不琐屑、肮脏的粗活,我又拒绝去干。 

还是那个乡间小屋,那个位子,我坐下来阅读荷马。一个看得见的人通过活字印刷术,听一个看不见的人讲曙光、星象和灯盏,这就是孤岛上那些夜晚的内涵。 

每天晚上我都把书翻开到夹着缎带的那一页。我熟悉书中的编排序号,如熟悉自己的手指。我知道哪个页码是写给快乐的人看的,哪个页码令人啜泣。从第一天起,我的梦想就不是做一个快乐的人,而是做一名读者。 

我阅历简单,目光明亮,我怀疑我不是个合格的读者。因为世界上最伟大的读者是个瞎子:阿根廷人豪·路·博尔赫斯,上帝同时赐给他“图书和黑暗”。这两种特征我全不具备。我独自一人通宵达旦阅读的只是有限的几本书,它们加起来还填不满图书馆的半只书架;至于我的眼睛,它清澈锐利,视野开阔,眼球象黑夜那样神秘发亮,毫无失明的迹象。 

这是一张旧式床榻,从工艺到尺寸,从结构到时间,再到乡村木匠的刨刀,一切都是旧的。上面华丽的木雕(也是旧的)让人觉得,这张床似乎不是用来睡觉,倒象是用来观赏。 

我喜欢这张床,因为床沿有两页屏风。 

多少个夜晚,我睡在这张有屏风的大床,如睡在一片灼热的土地上。有时,我趴在那里,张开双臂,象一个孩子侧脸拥抱着祖国。我不知道,这个祖国是旧的还是新的。 

有一次,我不知从何处读到:有个儿童睡在一个铜钉钉成的木箱中。我感到震栗。床是我们最亲密的事物之一,就如我们贴身的衣服首饰。现在,它被一只布满钉子的木箱取代了。而这只木箱也可能是一个箩筐,一张网,一间阴暗潮湿的牢房。 

这就是睡眠的秘密。你需要一张床,而它可能是一块地板,一片山河,一个洞穴。一棵枯干的树会是群鸟的窠巢,一条细小的线也可能是走索艺人的床第。 

当传说中的美少年死去,希腊诗人写道:那张床至今仍怀念他。一张舒适的床不仅意味着遗忘和休息,也意味着永久的人性。 

在我的记忆里,痛苦是暮紫色的。这是多病的春天留在我头脑中的印象。 

我讨厌春天,尤其是雨丝缠绕的日子。蚂蚁在灯下搬运一小块甜食,象一群上夜班的工人。桌上有一册《宋词》,一盒使人沉睡的药品,一面镜子。 

我正害着病。我身体的各部位被放置于柔软的织物和孤独中。一条湿毛巾搭在屏风上。你总会用得着它。正如一双拖鞋,是你的脚栖息的形式,它把活动、步伐乃至道路这一古老的概念包括进去。 

午夜时分,我喝了几口药。痛苦和甘草总是连在一起。就象午夜和灯盏一样。外面,广阔的海面正刮着风,暴雨打在每一公里的土地上,整个江南动荡不安。人们的关怀象一艘沉船,一部破损的织布机,已经停止作业。在我的胴体里疾病醒来。 

昨天晚上,我打开一本书,想重温一下前人对肉体的解释。我读到了以下的字句:痛苦和悲愁的来临是一种利益。 

是的,我们曾不幸地生活,但很少哭泣。因为不幸也是不幸的,它躲躲闪闪,被所有的人唾弃,它如在山上逃跑的狮子,虚弱得甚至不如一只蚂蚁。 

这些日子,我很少说话,这是我从黑暗中学来的。我总是慈悲对待我的痛苦。我不是坏人,只是一个暂时的不劳而获者。我知道,我的身体是疾病的最佳住所,这一肉体条件使我成为一个用脑谋生的人。 

安部公房有本小说,讲到一个穴居的部落。这里的人在砂丘上掘穴而居。由于砂粒不断流下,他们必须在不断地打扫中度过一生。这些穴居者的敌人就是无穷无尽的砂粒,他们一辈子都在和这样一个空间斗着耐性。 

在某种程度上,我就是那个部落的一个人。象所有隐蔽的兄弟那样,我过着一种类似的穴居生活,我颠倒了日夜作息的规律,玩弄了伪浪漫主义。我的四周慢慢形成一种琐事的怪圈,把我与外界隔绝起来。 

这种生活是好是坏,似乎并不重要,就象沉默可长可短,勇气可小可大。关键在于我继续过着我的日子。我呆在四堵墙壁之中,自由地安排每一分时间。我用不着交房租,不必担心有人敲门,也没有旅游业来打扰我。岛上生活费用极低,即使有钱也无处挥霍,所以我从不操心银行和暴力。 

我只有书本、诗歌和白蜡烛。我的生活不是一篇神话。正如德里克·沃尔科特所言,我活得象块岩石,我将忘掉感觉,忘掉我的才能。谁知道我这样做并不是为了写作,而是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做。我象一般人那样向往体面的生活。我并不脱俗。只有死人才是脱俗的人。 

1981年,我十四岁,情窦和孤独已开始萌生。有一天,我从书店抱回一套三卷本《水浒传》。就这样,我和那些多年来一直跟踪我的神窃和蒙面的侠客相遇了。 

我花了三个晚上读这部名著。这是我第一次通宵达旦阅读一本书。从那时起,熬夜的癖好就再也没有和我分开。 

不知道为什么,我后来成了一个懦弱的人。我迷上了数字学、历史和武器,我在中学生作业薄后面画那些爱发誓、铁石心肠的人物。而我的一生却象一颗棋子,被牢牢地钉在原处。 

在水边的两千个昼夜,我发明了一种新的活法,一种与日月独处的方式。我的日常生活基本是这样的:每天晚上写作直到天亮,上午睡觉,下午看书、读信或去海岸上瞎逛。日落之后重新开始写作。 

我忘了谁曾经说过:爱是夜晚的副词。在这条译文里,我部分地认识了自己:我既可以是读者,也可以是情侣,因为读者和情侣都是守夜人,二者都喜欢留在夜里,都患了失眠症,都努力地想忘掉一切。 

在循环不息的夜晚,在多少黎明前的黑暗中,我清楚地听见时间在叶子和瓦片上行走的声音。我背靠门柱,面朝东方,侧耳静听。世界的叹息轻微而动人。 

这时距盛大的日出只有一个小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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